这真是振聋发聩的高论啊!
……
这一年,他的最后一枚真牙也拔除了。
他的真牙没有了,但他的思想之牙却愈加锋利,咬定青山,永不松口。
这一年,他还嘱人刻了一枚印章,上面写着“是是非非”。第一个“是”和第一个“非”作动词用,解释为敢于肯定对的,敢于否定错的,敢于“是”“是”,更敢于“非”“非”。他说,人类社会进步的过程,都是“是是非非”的过程。
这一年,89岁的他买了一台大屏幕电脑。他要借助互联网,查资料,阅读一些内地报刊看不到的资料。他说:“互联网是一个好东西啊,谁也封锁不了。”
他每天在网上看新闻,用放大镜冲着屏幕看。后来视力不行了,就将两个放大镜重叠捆绑在一起,自制了一个双倍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看,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
浩瀚的世界、复杂的世界在他的眼前不停地翻动着,真实地呈现着……有时候,他真是恨不得一口把电脑吃下去,变成自己的大脑,闭上眼睛,让这一切都在眼前翻动、翻动。但他不能,他不得不承认,对这个世界,他越来越无能为力了,因为他的视力已经彻底衰退。
东湖边的那个小院,在岁月的光影中一如过去般地明明暗暗,冷冷暖暖。
而小院的主人却是越来越矮小,越来越瘦弱了。小院外的南粤大地呢,却是越来越高大了,越来越丰美了。
那是任仲夷和几代人以心血为墨,共同写就的一篇立体的雄文。繁华的集市是饱满的标点,富饶的山川是闪亮的诗行,喜悦的人群是欢活的文字!
在任仲夷最后的岁月里,很多人已经不忍前来打扰他了。小院的来客最多的是那些灰头灰脸却又热情异常的麻雀们。每天早上,小院的主人———那位可敬的老人或他的老伴会端起小米粒或玉米糁,像村妇一样慢慢悠悠地走到院子当中,不等他们脚步站稳,饥饿的抑或是性急的麻雀们便像一群可爱调皮的馋嘴孩子,争先恐后地挤上前去,围拢在他们身旁,“吱吱喳喳”地叫闹着,仿佛只有它们才是老人最疼爱的小宝贝。老人把鸟食漫撒出去,鸟儿们拥挤着,争抢着啄食,直到吃完砖缝里和草丛里的最后一粒米,然后拍着圆圆饱饱的肚囊,到远处的朋友家玩闹去了。直到傍晚的时候,两位老人要去准备晚饭了,尽兴而归的鸟儿们再次回到家里来,一齐叫嚷着“饿了,饿了”,“开饭,开饭”。于是,老人再次走出来,给鸟儿们准备晚餐……
任仲夷去世的前一年,特意回了一趟老家,拜祭了一下祖坟。
他已经60年没有回家了。
那是**省邢台市威县的一个偏僻贫穷的小村庄,北方式的意识,北方式的落后。他的心里酸酸的。
他的老家还是义和团运动的发源地,县城里有一个展览馆,有很多雕像,很多模型,宣传的还是传统的那一套。殊不知,这些100多年前的乡民们,他们是英勇的,爱国的,却是愚昧的,封闭的,他们诅咒现代科技文明,盲目排外,他们代表的只是传统的小生产方式,他们迷信的仍然是封建蒙昧主义。参观完了,县领导准备纸笔,希望他题词。可他能题什么呢?想了想,沉重地写道:“切记落后就要挨打!”
村里的小学太破了,他决定捐出10万元。陪同的县、市负责人也纷纷表示捐款,重新盖一座新小学。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但小学取什么名字?大家都说,当然应该叫“仲夷小学”了。可任仲夷坚决不让,他说还是叫“务实小学”吧。
他的视力全面退化了,电脑不能用了,便让人送给了这座小学。
可不长时间后,有村民来信反映,那台电脑并没有送到小学,而是放在了村干部的家里。唉,中国的事情啊,往往说不清楚哩。
这个时候,任仲夷已经去世了,不知那台电脑怎么样了?
任仲夷曾说:“人是呱呱地生,快快地长,慢慢地老,悄悄地去。”
对这个即将离开的世界,他有着太多的热爱,也有着太多的无奈。他常说,自己不悲观,也不乐观,而是达观。好多事情他是看不到了,但他仍然相信那一天终究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