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越是建立在这样的价值观的基础上。可是这样的价值观，如今已发生了很大的动摇。毋宁说是在这样的价值观基础上哺育起来的文明本身，对这样的价值观提出了怀疑。
如今的时代，完全是机械化的时代。在繁多的单纯劳动中，机械比人发挥的能力要多得多，这一点在十九世纪就已经变得很明显了，不久之后，甚至连复杂的劳动似乎也能够用机械来代替人了，而且到了最后，甚至在脑力劳动方面机械也胜过了人。勤劳便失去了它那唯一绝对的价值。
因为，比起付出汗水的劳动，毋宁说富有余地的自由思维对技术发明更为合适，好处多多。机械甚至比人更为勤劳，这样一来，勤劳便从它那价值的王冠上跌落下来，与其并起并坐的繁荣再也不能在价值的宝座上称王称霸了。因为在如今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中，繁荣已经实现了它那最初的价值。当然，物质的繁荣是永无止境的，目前在先进国家，物质正在开始渐渐变得过剩，而且这种繁荣是以牺牲自然环境为代价的。也就是说，根据人类自己的意愿征服自然，在这里成了繁荣的条件。这样的话，遭到人为的严重打击的自然，是否会对人类进行报复，这是问题所在。
如今，大自然的协调正在被搅乱，绿色的山野变成了一片秃山，清流变成了浊流，不用说野生兽类，就连鸟和鱼也一天天减少了。在大城市的水泥世界中，人类果真能生存下去吗？这是个很大的疑问。公害问题也许是破坏大自然的一种表现，而其病因在于更深层次的地方。这样的繁荣与征服大自然的价值正在开始动摇。
而且到了最后，进步也不再成为文明的目标了。在进步的思想中，有未来比现在更好的观念。在此，与其说现在不是作为现在而具有价值，不如说现在是为了未来而被认可的。只有在这样的人生观具有价值的时候，我们才会比父母更有价值，而我们的孩子会比我们更有价值。事实上，根据这样的信念，各位进步学生才否定了父母，否定了教师，也否定了大学。
可是，当今这种勤劳——繁荣——进步的价值观正在迅速走向崩溃，取而代之的是游玩——自然——自由的价值观，作为价值所在而粉墨登场。嬉皮士思想就是这样的新时代先锋。在那里，脱离了所有的劳动，过着自由而回归大自然的生活，成为人类的理想。想要提起注意的是，这样的嬉皮士最多出自于美国这样技术文明先进的国家。 关于这样的游玩问题，今后也许会在这个连载中被其他评论员所论及，对此我只想说几句话。勤劳——繁荣——进步的价值观正面临崩溃，取而代之的是游玩——自然——自由作为新的价值观将被树立起来，不过这样的价值观恐怕仍然不能成为长期支撑人类的价值观。因为一旦尝过文明之果的人类，再也不会回到文明前的社会中去。我认为，一旦发现对立的两种价值观的调和点，就能在那里找到新的文明原理。 （摘自集英社《日常的思想》）
第四课、庭院
所谓庭院，是虽在室外，却对室内氛围产生很大影响的住宅设施。比如说坐在起居室等地方，不经意地将视线投向外面时，庭院里有色彩明快的宽阔草坪，还有枝叶茂密的松树丛，住在这样住宅里，心情就大不一样了吧。我住在父母庭院前面盖的房子里，虽然算不上自己的庭院，不过从窗户边的饭桌那里能望见父母的庭院。这个庭院不是按照“庭园”风格来修缮的，院内只有些杂树，地方很宽敞，不过反而能将四季应时的变化敏锐地反映出来，给人以满足的感觉。早春纤弱的梅花点缀在意想不到的角落里，光秃秃的树木冬日夕阳撕成千万条光芒。望着这些，在许多情况下，我原来焦躁不安的心情变得平和了。
瞭望庭院这种咋一看是毫不起眼的行为，却似乎意外地成了包括我在内的日本人在日常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片段。比如说，在山口瞳无比悲哀的小说集《庭院中的沙场》中的同名短篇小说，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例子。该小说中有如下的描述： “今年的梅雨感觉特别长，可能是因为三月和四月的雨特别多的缘故吧。我在忧郁的气氛中生活着，虽然是梅雨季节，却未必感到讨厌。这是因为茂密的树木的缘故吧。当我看到雨水落在绿叶茂密的树上时，心情十分舒畅。我喜欢绣球花，紫珠那淡红色的花朵开得也十分美丽。
我在能就近看见树木的起居室长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雨滴落在庭院里，不禁感到心情沉重起来??”
作为作者化身的主人公，这样凝视着庭院时，神情驰骋，想起了最近死去的亲人们。也就是说，是因为心情越来越消沉的缘故，这也许就是与前面所说的“心情平和”相反的想法吧。实际上，平常压制下去的感情，在眺望庭院时被引诱了出来，根据一种放电现象，将压抑消解了，本质上是同“平和”相同的现象。这件事情，在思念一会儿死者之后，到浴池去洗头的主人翁，觉察到自己在葬礼上决不流泪，而在现在却流泪不止，通过这一结局，作者的心情就一清二楚了。
我想庭院对感情的巨大作用，也许就在于这样的（心理）治疗效果吧。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最低限度的必要条件是它们与住宅相连接，哪怕没有特别美丽的风景与极好的眺望条件也无妨。它们足以接纳我们的视线，并有围拢私密空间的自然片段存在。凝视庭院可以使人的心情平和下来，其原因在于，尽管是大自然活动的一些“片段”，但它们与人们日常生活中偶发的喜怒哀乐（无涉），以其独立的规律在活动。我们可以通过感受这些规律，使自己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相对地变得客观一些。也就是说，在这种场合下，我们的视线被接纳，也就等同于我们的感情被接纳。 当然，这样的功能在庭院外瞭望风景和公共绿地也并非做不到。但是，这就是微妙之处，属于私人领域的庭院和在外面的效果是不同的。这也许是因为我们托付感情一方的意识自然而然是不同的吧。
通过释放给外部对象的方法来最终治疗的情绪波动，即使不特别严重，但对当事人本人来说，一般都是一种想要隐藏在内心，不想让人知道的高度隐私。因此，为了允许自己释放这样的感情，人们有必要处于一种尽量不受别人干扰，在心理上感到安全和受到保护的环境中。因此，凝望自家庭院便是最为合适的了。不可思议的是，既是对庭院以外的草木寄托感情，其实也不会轻易被别人察觉。不过，且不说那些远离村落的单户独幢房子周围的大自然，就是对公园里的绿地或林荫树释放感情，也总觉得有些难为情。这好像就是人类，至少是都市人的一般心理。
我认为庭院就应该像杂木林那样，以不经意的态度为好。之所以这样考虑，是因为本人在受托修建庭院时，从不详细指定树木的种类，不过在这种粗略的做法中也有略显执着之处。在室内一览无余的良好位置，特别是作为日常生活中心的起居室、餐厅前，我配种了大型的落叶树。虽不问树的种类，但树木的形态要根据预定来交付，有可能的话，要先看了实物之后再作选定。我认为理想的树要具有粗壮的树干，有成人那样高，上面的树枝伸展要宽。如果受到最高预算的制约而不能如愿，则选那种虽然尺寸不够，但将来可以期待能长成大树的来种植。
我之所以对一棵树如此执着，一方面是为了在不同的季节要有形态变化的落叶树，如同前面所提到的，将庭院的精神治疗效果，不可欠缺的自然节奏，最具象征性地反映出来。夏天，落叶树用厚厚的树叶织成纳凉的树荫；冬天，它们将枯叶抖落，让阳光透过。更不用说，春天树木萌发新芽、秋天树叶色彩尽染，也都有其独特的风光。但是，与此并列的另一方面
的重要理由是，大型落叶树对室内气候带来良好的影响。随着季节的变化，落叶树理所当然地会对面朝树木的房间根据自然规律很好地调整其对日照的需求。 我在自己的家里年复一年地实际感受着这种落叶树带来的恩惠。父母家的庭院前面，是以南北细长的格局修建的，而我家的南端几乎与地基的边界连接，在这一面没有庭院，很幸运相邻的是公园，那里的落叶树给我的房间带来调节阳光的效果。夏天郁郁葱葱的繁茂树叶将绿色映在室内，略显昏暗，冬天透过干枯的树枝，低矮的阳光直射到屋内深处，所以天晴时直到中午之后，屋内暖洋洋的连暖气也不需要。
如上所述，力求庭院能反映出四季的变化，并在“凝视”中发现庭院的最大意义，这似乎就是日本人所特有的庭院观。不管其具有怎样的私密性，也不管其如何被人工雕琢，日本人对庭院追求的是自然的缩影，其自然志向选择了以石喻山，以砂喻水之类的“枯山水”，包含了曲折的制作方法，在庭院制作中是一贯如此的。归根结底，这来源于不将自然作为征服的对象，而是要营造亲和的自然环境，这就是日本人的自然观的由来，当然，可以说我对杂木林的嗜好就是受了它的影响。
第五课、树叶鱼
阿一，是贫穷的渔夫的女儿。
说到那个渔夫家的贫困程度，财产一样也没有，只有一只借来的小船和一张借来的网。尽管如此，光是孩子就有十个，再加上，养活那些孩子的父亲又一身的病。 且说，那个家里的长女阿一到了结婚的年龄，到了必须为最终嫁到哪里面而考虑的时候，母亲深深地凝视着自己的女儿想：
会不会有人娶皮肤这么黑，又没怎么上过学的女儿呢……
尽管如此，总想让自己女儿能够得到幸福，这是作为父母的心愿，阿一的母亲每当见到村民的时候都是这样请求的：
“为我家的阿一找一位老公吧。虽然我们是你们所周知的穷人，什么出嫁准备都做不了，不过出嫁时我打算把一个珍藏已久的用具作陪嫁。”
村里的人们都纷纷点头，但一想到阿一家负债如山，谁也没有真的打算为阿一找老公。 但是，出现了一个非常心甘情愿娶阿一的人。这是个经常从偏远的山村带一些蔬菜卖的老婆婆，她说一定要让阿一成为她那看山的儿子的媳妇。这个老婆婆的话是这样的： “大家彼此一样贫穷。如果能娶到像阿一这么能干的的女孩当媳妇的话，不知道会有多大的帮助。不需要什么准备，人过来就好了。”
听到这个话阿一的母亲非常高兴。她想这可是求之不得的事了。 就这样没过多久，阿一就被定下跟随这个从山里来经商的老婆婆，去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
阿一临走前的晚上，母亲拿出一个很旧的锅，说道：
“好吗，阿一，这是你唯一的嫁妆。虽然是个脏兮兮的锅，但这个可以使你幸福。” “你要好好记住妈妈接下来说的话。这是一个神秘的锅，在这个锅里放入两三片叶子后把盖子盖上，然后稍微摇一下再打开锅盖，树叶就会变成绝佳的烤鱼。上面挤上柚子汁之类后品尝一下看看，那绝对是非常好吃的。”
阿一目瞪口呆，心想自己家里到底为什么有这么神秘的东西。于是，母亲用双手把孩子抱到怀里低声说道：
“这个锅里可是充满着妈妈的心愿啊。妈妈为了让你变得幸福，用了一百天向海神许愿才得到的锅。但是，你要好好记：不要过分随便地使用这个锅。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当放入锅里的树叶在变成烤鱼的时候，海里面会有正好相同数量的鱼因为你而死去。考虑到这一点，只在出嫁的第一天的晚上和以后确实重要的时候才可以使用这个锅。”
阿一点了点头。母亲小心翼翼地用包袱皮把锅包起来后递给了阿一。 就这样，只抱着一个锅的海的女儿跟在婆婆的后面启程了。 路途很遥远。
两个人坐公共汽车颠簸三小时后，又走了好几个小时的满是石子的山路。正当连续走得连刚做好的草鞋也快被磨薄、草鞋带子也快被磨断的时候，才好不容易到了在悬崖下的一间小房子。
那是被从树叶空隙照进的阳光包围着的草房。房子的前面有棵高大的朴树和一小片种着葱的田。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这里就是咱们的家。”婆婆说。阿一眨巴着眼睛说：
“好房子啊，真气派的屋顶。”阿一到现在为止住的海边房子，是镀锌铁皮铺的房顶，上面放着很多石头。阿一想，相比之下，这间草房是多么厚实和温暖啊。
这时，房子的门哗啦一声开了，同时一个感觉既厚实又温暖的年轻人探出头来。年轻人一看见阿一就感觉很好地笑了起来。所以阿一一眼就喜欢上这个人了。 那天晚上阿一使用母亲给的锅做了特好的烤鱼料理。
阿一将三片朴树的叶子放进锅里，盖上锅盖，轻轻摇晃，然后打开锅盖。 怎么样呢？锅里面三条鲽鱼烧得恰到好处。 阿一在刚烧好的鱼上面撒上盐之后放进盘子里，摆到桌子上。来了这么擅长做菜的新娘，阿一的丈夫开心坏了。但是，婆婆边动着筷子边疑惑：
（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鱼是从哪里弄到的呢？这孩子明明只带了一只锅过来的……）
但是，新娘自那以后，把锅收藏在高高的柜子上，不打算再使用。
平静祥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山头猫头鹰叫着、鸽子叫着、狐狸叫着。阿一已经能分辨那些动物的叫声了。阿一早上很早起来打水，白天耕田，晚上织布，每天拼命地干活。春天过去了。
可是，那年的夏天多雨，有点凉意，很少有放晴的日子。因此，即使到了秋天，山上的树没有结果，精心耕作的田地里的农作物也腐烂了。 可怕的饥荒来了。 好长一段时间，阿一的一家因食物短缺勉强糊口，但是终于到了只剩下细小的一条甘薯的时候，婆婆脸色苍白地对阿一说：
“能不能给我们做以前的烤鱼料理，吃的东西什么都没了。” 那个眼神好像早就看穿了那只锅的秘密。阿一点点头，心想这个时候海神也会原谅我的。阿一走出家门，取来三片树叶，摆放在锅里。然后盖上盖子，轻轻地摇晃，再打开盖子一看，锅里烤着三条鲈鱼，发出吱吱的声音。把它们取出来分别放在三个盘子里的时候，阿一想起了秋天蔚蓝的大海。阿一悄悄地合上手给他们献出生命的三条鱼祈祷。 不久，住在灌木丛对面的邻居们纷纷过来拜访。 因为这时候闻到烤鱼的味道，就过来看一下，想问一问在这饥荒的时候鱼到底是从哪里弄到的——
邻居们战战兢兢地献殷勤说。婆婆听了之后叫阿一烧鱼。于是阿一又把与客人同等数量的树叶放进锅里。
“请请，不用客气，吃完就走吧。”婆婆说了。客人们开开心心地吃完鱼后回去了。 但是，事情变得麻烦了。
如果过去那家的话就能免费吃到鱼的消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传开了，饥饿的人们走很远的路来到阿一家。阿一从早到晚把自己关在厨房里，整天把树叶放进锅里做成烤鱼料理。啊，这么一来，海里的鱼会死掉好几十条的吧。……虽然这样想着，阿一却停不下来，因为想吃鱼的人络绎不绝。
有一天，婆婆终于说：
“这时候不应该免费请人吃鱼。我们也很穷，我想每条鱼能换成一合米、一根萝卜、一些钱就好了……”
听到婆婆的话，阿一马上这样回答道：
“我妈说过，那个锅是不能随便用的。鱼免费送也就算了，如果交换金钱或物品的话，就对不起海神了。据说放进锅里多少树叶时，海里就会死掉同等数量的鱼的。” 听到这话，婆婆笑了。
“山上的树叶和海里的鱼是一样的。就像山上的树叶取之不尽，海里的鱼也不会没有的。”
从旁边，阿一的丈夫也说了同样的话。
“当然是这样啊。海里的鱼和山上的树叶是一样的。”
没办法，阿一又进了厨房，继续做烤鱼料理。唉，阿一一边感到难受，难受，一边继续往锅里放进成百上千的树叶。
森林中的小屋不久就飘满了鱼香味。随之，屋里堆满了大米、豆类、蔬菜、水果。这是因为人们想吃鱼，都带着珍藏已久的食物过来的原因。这期间，阿一的丈夫经常把人家给的蔬菜和豆类装入筐里拿到山脚下的村庄去卖。然后赚了些钱回来。有一天，给阿一买了件漂亮的和服。
那是一件白底上几乎洒满山茶花的和服，花瓣厚厚的红色触动了阿一的心。因为阿一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崭新的和服。阿一高兴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在涌上心头的喜悦中，阿一一把对海神的内疚和老家母亲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她紧抱着新和服自己解释说，妈妈说的这个锅能让我幸福的话指的就是这种事情呀。 从那以后，阿一变得喜欢烧鱼了。
来阿一家吃鱼的人群挤满了狭窄的山路。阿一的家越来越富裕了，阿一拥有好几套漂亮的和服了。
这样，从那以后，不知过了多少岁月。 在一个连续下了七天暴雨的清晨——
一家三口人听到了咚咚、咚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然后感到房子突然开始剧烈摇晃。 “是山崩!”
阿一的丈夫叫了起来。
“后面的悬崖倒塌下来了！”
婆婆也叫了起来。忽然间，天花板咯吱咯吱地响，柱子开始摇晃。啊，房子要塌了……已经想逃也来不及了。阿一的丈夫蹲坐在榻榻米上，突然阿一说： “不，不对……”
然后阿一看着天花板，嘟嚷道： “那是海里的波浪声。”
“波浪的声音？波浪的声音怎么能在这里听到呢？” “是的。你听错了。”
但这时，阿一因怀念之情跳了起来，披头散发地跑到了门口。然后，咯哒一声打开了门——
怎么样了呢？
跟山上树叶空隙中照进来的阳光一样颜色的海水晃晃荡荡地正在向家中涌了过来。 “看啊！”阿一叫了起来。然后往上看，什么都明白过来。 阿一的家竟然沉到海底下了。 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变成这样了。是因为发生大海啸，使遥远的海水涌到山这边来的呢？还是海神的大手抓起这个小小的房子让它沉没到海底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