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词学学的奠基人———民国四大词人之三:龙榆生(三)
施议对
(三)槛外江风,未倦奔驰
A君:1947年,龙榆生四十六岁,仍被囚禁于苏州狮子口监狱。1948
年2月5日,夏历年前四日,龙榆生保释出外就医,由苏州返回南京。
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5月,上海解放。11月,获陈毅接见,应聘为
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编纂。
经过战乱洗礼,龙榆生之由大学教授兼立法委员,沦而为文化汉奸、阶下囚犯,又由阶下囚变而为文物编纂。一瞬之间,角色变换。这对于曾经在风雨中谋得安稳处所、又在监狱中饱受磨难的忍寒公来说,不知有何感受?
B君:自然,在新的环境,龙榆生无法料想、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
运。1949年之后,由文物编纂进而为资料室主任、为政协委员,又由政
协委员而右派分子,大起大落,其遭遇似乎比前一阵子更加惊心动魄。但对于这一过程中的每一变故,祸兮?福兮?龙榆生尽管身在其中,却仍然措手无策。
不过,1950年初秋,龙榆生在送别厦材、雅宜所赋三绝句中,对于未来,却多少表露出一种预感。绝句其三有云:
槛外江风不断吹,衰迟原未倦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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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爷多少伤心事,只有寒涛细雨知。
“槛外江风”,说的是一种自然物象,但“未倦奔驰”,却将自然物象和阿爷的心事(社会事相)连接在一起。说明角色改变,仍然心有馀悸。一切的一切,只能与“寒涛细雨”倾诉。
1.殷勤揩洗,旧染灰尘
A君:1950年,龙榆生四十九岁,在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编纂任
上。寄寓上海卢湾。1951年,调任上海市博物馆编纂,改任研究员。1952年,陈毅安排他在上海博物馆任资料室主任。
1952年对于龙榆生来说,是重获新生后比较重要的一年。这年元
旦,曾有《沁园春》赋呈陈毅市长。曰:“结习难除,将军知我,改造还凭有此身。惊魂定,待殷勤揩洗,旧染灰尘。”谓改造从自身开始,下定决心,重新做人。这一举动,如用潘希珍的话讲,是以身报国;而用钱锺书的话讲,就是追攀圣代。潘希珍在《我的笔名》一文中,对于龙榆生的囚犯生涯及其期待出狱的情形,曾作过描述:“胜利还都,我在苏州高等法院工作。夏老师(承焘)自杭州函告,龙老师被判为文化汉奸,囚禁在苏州监狱中,嘱我尽可能去看看他。”“他的屋子和汪精卫妻子陈璧君隔壁,当我走过她窗外时,看见她已白发皤然,精神十分萎顿。”“待见到龙老师时,他竟骨瘦如柴,双目深陷,无复当年青衫飘逸神情。”潘希珍说:“我庆幸龙老师得以重见天日,更庆幸一位有才华有理想的学人,仍得以忧患馀生,完成他的学术工作,以报效国家。”琦君(潘希珍)作为龙榆生氏之入室弟子,其代夫子之所立言,与夫子原意,相信不会有太大出入。而钱锺书则稍有不同,钱与龙榆生氏,关系介乎师友之间。其以吴梅村为比,委婉地为龙氏之前后遭遇作诠释。所谓“不仕岂能”,或者“无官敢即”,既为前阵子“不异清流”的“浊流”作辩解(钱赠龙诗有句“浊流原不异清流”,详下文所引),亦为这阵子惊鹊之“别枝”寻找理由,是可谓善解人意者也。
正值其时,龙榆生之作为当事人,不知以何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愿望?
B君:龙榆生在《干部自传》中曾说明:“1951年4月,参加‘镇压反革
命运动’,接着又是‘三反’学习,搞了半年之久。这一段相当长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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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不了解政策,发生了错觉,有些神经失常。直到1952年3月‘三反’结束后,我才完全解除了精神上的苦痛,恢复了工作。领导方面派我参加上海博物馆的筹建,文管会的研究室也撤销了。”这是建国初期所开展的政治运动。对于来自旧社会的文化人来说,既有历史问题,又有现实问题。其间,龙榆生撰写《我劝导伪军郝鹏举起义的经过》,并补写《汪精卫心目中的我和我当时对他的看法》、《我在汪伪组织下所做过的几件错事》以及《我在解放后所犯的错误》等材料,对其前后行为做了交代。
1955年,仍在上海博物馆任上。4月5日清明节,龙榆生将1952年以
来所作诗词,编为一集,题曰《葵倾集》。并请人制“葵倾室”、“向阳讴歌”二印。葵花向太阳,正表达当时心境。说明正革心换面,以另一种姿态,投入新的生活。《葵倾集》未见。据张晖《龙榆生先生年谱》所列篇目,诸如沪上元旦呈陈仲弘(毅)市长及青年节次毛主席咏雪词韵之《沁园春》、国庆前夕宴集人民广场大厦柳翼谋(治征)属倚兼邀沈尹默汪旭初同赋之《大酺》、1953年春陈仲弘将军见访转达毛主席关怀盛意所赋之《水调歌头》、陈市长属徐平羽转知博物馆许专精撰述不必随例上班因用东坡词韵报谢之《临江仙》、1955年3月1日陈仲弘副总理过上海博物馆观画因约畅谭所赋之《满庭芳》,以及写定《葵倾集》、将寄陈副总理转呈毛主席所赋之《满江红》,应当都在编中。以下是报谢陈毅之《满庭芳》:
染柳烟浓,胎花雨细,开帘觉道寒轻。元戎小驻,雅兴寄丹青。话到石湖佳致,曾游处、指点分明。湖堤路,波光云影,长记画中行。
因观文衡山画《石湖图》卷,将军谓曾特作石湖之游,画中情景,历历在目。
怡情。从所好,牙签玉轴,堆案纵横。看清湘雪个,腕底春生。馆藏石
涛、八大二家名迹尤伙。
入眼禽鱼蔬果,田园兴、同乐升平。尧章老,暗香
徐度,回首听吹笙。
在一个美好的春天,烟柳、花雨,传送阵阵轻寒,打开窗帘,不觉心神爽朗。元戎到访,波光云影。雅兴佳致,都在丹青。有道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但此处以乐景写乐情,则愈见其乐。禽鱼蔬果,同乐升平。画中所见,与现实生活中之所遭遇,一样令人增添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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诵读此词,应可想见,词中主人公龙榆生,惊魂已定,并且已面目一新。
不过,一年前的另一个春天,当鹧鸪啼后、木棉又红季节,心境则有所不同。那时,追忆岭表旧游,龙榆生曾作三绝句。其一云:
延园促膝梦俄空,双照楼前路亦穷。忆向越王台上望,鹧鸪啼过木棉红。
岭表旧游,上世纪30年代事,即1935年春季开学之前,胡汉民委托冒鹤亭(广生)邀请龙榆生赴穗任教。胡并有《六用男字韵并答榆生》诗,寄其盛情。谓:“三月无诗吾岂惫,万方多故子其南。”9月开学,龙抵达中山大学担任中国语言文学部主任,大约半年时间,曾多次与胡汉民会晤,胡亦曾为之题过《受砚图》。胡汉民当时住延园,首句此指。次句说及汪精卫,双照楼乃其寓所。“空”与“穷”谓:“昔之所为,无一有成。”(张寿平《词人龙榆生先生年谱初稿》)将近二十年,时过境迁,龙榆生对于所得知己、所受礼遇,依然未能忘怀。这一些,就像影子一般,召之即来,拂之不去。也许,这就是龙榆生所要揩洗的灰尘。
A君:1953年秋,龙榆生有三绝句追念陈散原兼怀陈寅恪,三首其
二云:“安得移根来妙手,青编重耀左丘明。”并于夹注说明,春间陈毅将军谈及寅恪目盲,谓安得医家妙手腕□□双睛为移植耶。陈寅恪照和其一及其三,唯独其二,未有回应。至于岁晏(1954年1月),龙榆生又有七律寄怀陈氏。曰:
春光漏泄岭梅新,我亦当年度岭人。依旧庭槐酣蚁梦,可堪裈虱傅狮身。知几是处容高卧,却聘由来见绝尘。立雪无因惊岁晚,海天遥睇发孤呻。
诗篇说我方、说对方,对于陈氏这位博学多通早有定评的学者,满怀崇敬之情。除了学问外,亦说个人遭遇,似颇带身世之感。就龙榆生一方而言,以为彼此共通;而陈似乎表示,自己与之有所不同。其时,陈寅恪有二绝句报龙榆生。其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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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耗官家五斗粮,何来旧学可商量。谢山堇浦吾滋愧,更愧蓉生辟老康。诗篇所述,有关全谢山和杭堇浦的
以及朱鼎甫和康有为的是
与非,可暂搁置一旁,不予理论,但对于五斗粮,却须稍加权衡。寅恪说“空耗”,并非不耗,与渊明不同。其表述方式,亦与龙氏世交钱锺书有异。作为历史学家,乃以史观世,确有其绝尘之见。在当时境况下,龙榆生自身不知处于何种状态?
B君:1949年以后,龙榆生由阶下囚犯变而为国家干部,有了一定
社会地位。但此时,仍“心念旧恩”,对于故人每怀感激之情。尤其是对于自始至终关心着他并以实际行动营救过他的挚友夏承焘,更加未敢忘怀。十年过后,1953年中秋佳节,于风雨中,夏自杭北游过沪,至博物馆相访,龙榆生赋赠一律,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诗云:
最难风雨故人来,佳节匆匆罢举杯。九死艰虞留我在,十年怀抱为君开。照人肝胆情如昨,顾影芳华去不回。今夕霸王台下过,倘从云外一低徊。
自注曰:“予曩岁陷虏中,数来往彭城、燕京、金陵间,欲效辛幼安之所为,奇谋未就,终遭缧绁。微瞿禅及女弟子龚家珠后先营救,几早瘐死狱中矣。”
效辛奇谋,九死一生。十年怀抱,终为君开。诗篇及注文,既回应了夏氏当初的忠告,到南京后如何如何,又将当下芳华不回、肝胆如昨的那种感受,巧妙地加以呈现。
生死重逢,理当庆幸。但对于龙榆生而言,似乎仍有个心结总是打不开。相比之下,夏承焘之所以一以贯之,始终将朋友当朋友看待,是因为他将私谊与国事分开;而龙榆生则不同,他将投虏与陷虏两件事,搅在一起。故此,剪不断,理还乱,始终无法得到解脱。
常言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在许多情况下,如变换个角度思考问题,可能明白一些。以下是1954年仲春,龙榆生致张东荪的《水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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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题称:次韵报张东荪燕郊见怀之作。词云:
未须重话宣南,虏氛消向帷灯里。惊疑树影,迟回驿使,凄笳四起。国有人焉,我何为者,理应休矣。但残编坐拥,么弦漫拨,共明月,成深契。
已分今生愁悴,忏多生、断魂千里。馀寒自忍,
蹇修谁托,雁音难寄。白雪词情,艳阳天气,怎能堪此。看孤飞老鹤,云罗渐敛,把苍穹倚。
张东荪,字圣心,浙江钱塘人。尔田介弟,北京大学哲学教授。1948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张东荪作为“驿使”──傅作义与中共谈判的中间人,于两军对垒、凄笳四起的环境中,来回奔走,两面调停。邓之诚《围城四章》序文云:“戊子之冬,幽都罹兵。城守二十万人,攻者或三倍之。生灵百万,不自意能全,将与宫室文物同烬矣。东荪先生奭然伤之,徒步两军间剖陈利害,释兵解大难。万姓欢呼,出于意外。”(据戴晴《在如来佛掌中———张东荪和他的时代》)谓“未须重话”,主要针对于张。因自1953年春起,张就被“养起来”。而自1952年冬起,张以独宜老人名义,撰写《草间人语》,所谓“行年六十有七,始学为诗,继而又勉为词”。至1955年冬至,七十岁,三年积稿,得词一百三十阕,诗十七首。“残编坐拥,么弦漫拨”,应是其“人天戡破”(张东荪诗中语)之后于“草间”生活的一种写照。今生、多生,愁悴、断魂,馀寒自忍、雁音难寄,说对方,亦说自身。最后,以“孤飞老鹤”为比,应是对于老朋友的一种宽慰。
龙榆生此时,应当说头脑还比较清醒。其对于须与未须以及应与不应诸问题的评量,尽管主要针对对方,但对于自身,似亦适用。此时的龙榆生,既忍得“馀寒”,应当也忍得了热。
2.招宴荣宠,当筵献词
A君:淮海策反与围城劝解两件事,前者失败,后者成功,历史均做
了记录。书生问政,张东荪觉得可笑不自量(《沁园春·预作明年八十自寿词》),龙榆生则未必。1956年1月30日,全国政协二届二次会议在北京召开。会前,中央有关部门通知当时还不是政协委员的龙榆生参加政协会议。龙榆生匆匆忙忙离开上海,直赴北京。2月6日,毛泽东主席在怀仁堂设晚宴,招待学界名人,龙榆生亦在其列。据龙氏残存日记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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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时半怀仁堂宴会,毛主席接见,握手甚欢。在座有周总理、董必武院长、郭沫若院长、邓小平副总理、彭真市长、沈陈二老。与彭谈甚契,云拟出一刊物谈诗词刊。入席后与毛主席同一席,居左第二位,与毛对座为周总理。三起为主席干杯。食鲍鱼时,主席问是否秦始皇之鲍鱼。对以此为鳆鱼。主席对众称我学问不及他呢。晚十时,毛主席离席,旋即散归。
一霎时,人间天上,龙榆生当年,应估计不到。但他才思敏捷,即席赋得《绛都春》一词,上呈毛主席。词云:
春回律管。喜得傍太阳,身心全暖。海汇众流,宾集群贤同欢宴。欢呼竞捧深杯劝。看圆镜灯光撩乱。蔼然瞻视,熙然如煦,彩霞迎面。
长羡。乡风未改,美肴馔、双箸殷勤为拣。爱敞绣筵,
乐近辛盘芳韶展。融融恰称平生愿。伫姹紫嫣红开满。冻梅徐吐幽芬,颂声自远。
大地春回,得傍红太阳,身心全暖,乃自然物象,亦社会事相,二者互相应合。蔼然、熙然,有如彩霞迎面;姹紫嫣红,春花开满,同样将自然物象和社会事相融合在一起。“乐近辛盘韶展,冻梅徐吐幽芬”,既切当时风光,亦为心境的呈现。其喜洋洋,其乐融融。平生如是,愿亦足矣。
在京期间,龙榆生得与彭真谈艺,与郭沫若(鼎堂)论诗,并晤叶恭绰、章士钊、李根源、齐燕铭、陈叔通诸名士。一般旧友闻讯,亦相继到访。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陈毅招谈及张云川来迓。张为陈毅秘书,由陈指派而来。晤张时,谈及昔年策反事,为郝鹏举之反复惋惜,倾谈如家人,谓一切当为好好安排云云(据残存日记)。过去、现在、将来,皆一清二楚,可谓功德完满。返回上海后,不知有无下文?
B君:1956年4月,龙榆生就任上海市政协委员,分配新居。由巨鹿
路393弄5号迁入香山公寓。乔迁毕,作五古《移居》,效白香山体。云:“载我五车书,排列明窗前。分我邻园树,延绿入几筵。”5月14日,以政协委员身份往西郊马桥乡高级农业合作社视察猪棚,25日自黄浦江入苏州河视察倚槛,28日视察西郊华漕乡农业试验社,皆有诗纪之。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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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上海博物馆职,应聘为上海音乐学院民乐系古典文学教授。11月被评定为三级教授。千古事,五车书。三冬足,万卷馀。自今而后,当可以专注于文学史和艺术史的整理研究工作,这是龙榆生氏于是年3月12日在《干部自传》中所申述的愿望。
A君:自京返沪,一如所愿。于课读之馀,龙榆生除了参加社会实
践,如视察农业合作社等,还参加理论学习。1957年,参加上海业馀政治大学哲学组第一期,学习唯物史观。对于实践和理论,皆认真从事。第一期结业,曾依东坡韵赋《念奴娇》一词,呈同学诸公。篇中云:“崭新时代,最难忘、耆艾同研唯物。”“多方鼓舞,忘了盈颠雪。”并云:“主观片面,由来贻误英杰。”“但把立场端正了,随事从观生灭。”此刻的龙榆生,满怀信心和希望。正所谓“天工怎敌人工巧,看真个乾坤重造”(《绛都春·春节献辞》),乾坤重造,自我亦重造。当时不说与时俱进,但与时代的步伐已十分合拍。只是不知为何,龙榆生总修炼不成正果?
B君:2001年8月,由南京过苏州,拜访钱仲联教授。钱说龙榆生北
京回来,到处讲他如何由专机接载,如何得到荣宠,结果激怒了柯庆施。此事似有点不好理解。但事实即如此。据1979年1月16日中共上海音乐学院委员会《关于龙榆生同志错划为右派的改正报告》所列述,当时将龙氏划为右派的主要依据是:诬蔑领袖,并诽谤说“鲁迅和郭沫若等文化界负责人的学问都不到家”;诬蔑整风运动,说整风是钓鱼。《报告》指出:“经覆查:龙定右派,系柯庆施同志点名所致。”钱仲联所说,果真不差。龙榆生那时,可能忍得了寒,而忍不得热,似有点得意忘形。
3.不合时宜,细思臣罪
A君:1958年,龙榆生五十七岁,在上海音乐学院民乐系教授任上。5月7日(夏历三月十九日)生日,作《点绛唇》自寿,谓“尚有童心,凡骨
从头换”。想不到,竟被打成右派,由三级教授降为五级教授,原有社会地位丧失。龙榆生因此病了一场,作《春晚杂诗》五首。其二云:“自从省愆来,门真可罗雀。寂寞良自甘,闻声总欢跃。夕夕喧锣鼓,朝朝噪喜鹊。淳风顿改观,顾我宁无觉。卧屙倏六旬,心病愧难药。知新要勤求,温故亦堪乐。澄虑观物化,莫为浮荣缚。”谓门前冷落,闻声欢跃。卧屙六旬,心病难药。知新温故,已非无觉。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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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加体察,初步得出结论:莫为浮荣所缚。其对于名位,似有所戡破。杂诗其五,怀念钱锺书。曰:“邯郸梦早醒,但欲豁蒙蔽。”谓之“欲豁”,希望祛除迷障,豁然开朗。只可惜,黄粱已熟,其梦则似犹未醒。当上右派分子,龙榆生不知如何再一回进行自我重造?
B君:记得当初,由沪赴宁,龙榆生将所历窘困,四处函告友好。吕
碧城有书自香港相慰。曰:“倘能以皈依三宝自鸣,则以佛法之立场不受世法之界限,桑榆之收莫善于此。”(张寿平辑释《近代词人手札墨迹》)在大牢之中,夏承焘作笺覆龙榆生,劝其“发心读佛书”(《天风阁学词日记》1946年5月13日日记)。龙亦自研读龙树菩萨所造《大智度论》,并承大醒法师之托,撷取其中“山鸡救林火”故事,演为新体歌词。当上右派之后,则时与张东荪、施蛰存、赵朴初辈说词论佛。只是在现实面前,通常仍须考虑俗世中的问题。诸如《临江仙》煞拍所云,“画眉勤揽镜,深浅入时难”等等。这应是最令其感到困扰的事。
1958年,龙榆生戴上了右派帽子,有《水调歌头》一词,借怀人以自
抒胸臆:
正字意何似,经岁断音书。清泉细酌蒲涧,荔子熟来无。但爱紫绡被体,莫问琼浆如醴,此外总区区。回首廿年梦,向晚正愁馀。花自发,人空老,愿成虚。红牙按拍谁听,寂寞子云居。九转丹成难料,万事直须称好,且自染髭须。翘首更南望,珍重百年躯。谓经岁音书中断,开箧不见故人。廿年梦想,随着江水,东流而去。花发、人老,愿望已经落空。而今,夜台寂寞,纵有“红牙按拍”,又有谁可共品赏!
张寿平以为,此乃怀陈毅元帅之作(《词人龙榆生先生年谱初稿》)。与元帅一舒肝胆,对于能否丹成九转,仍存有一丝希望。
1959年,于北京《人民日报》见陈垣文,谓其“任教六十年,遂使青
春常驻”。龙榆生以《清平乐》寄陈垣,赞其“少年意气峥嵘,老年炉火纯青”。陈覆书,有“更加努力改造自己”语,龙为赋《金缕曲》。篇中云:“我愧沾泥仍再误,要书生结习从头扫。”表示自己一误再误,结习未扫,愿从头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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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类词章,属于一般表态性质,皆未有实际内容。所谓重造云者,只是当时的一种政治口号。
A君:1961年,龙榆生六十岁。9月29日,上海音乐学院党委书记兼院
长为龙榆生“摘帽”。龙即于上海戏剧学院开班授徒,讲演倚声学。10月8日,应夏承焘之邀,相晤于国际饭店。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载:“午后榆生来,数年不见,发白八九分矣。谈此次脱帽经过,谓以八字自勉:戒骄戒躁,又红又专。又谈徐州事,予多不解。劝予早晨散步,最能安泰心身。谈两三小时云。”谓当戒骄戒躁,说明对于先时作为,颇有悔意,亦可印证钱仲联氏之所云,并非无因。夏氏邀晤,无须做官样文章,说的都是实话。至于徐州事,明显指效辛之举,夏氏谓未解,应是他记不起。龙榆生仍然放不下,心上结并未打开。记得汪伪那阵子,由沪赴宁,龙榆生曾致函各处,告出处心迹。当时所申述,除了家口之累,主要是不满意蒋介石,谓对蒋领导的国民党政府发生厌恶和绝望,故此另觅依托。保释出狱,潘希珍(琦君)曾提出质疑,谓“不知道这究竟是他的错,还是现实的残酷、世事的无常”?以为这一切,或许是历史之错。其时,龙榆生自身可能也没能弄清。如今,有幸躬逢圣代(龙称之为“伟大时代”),不应将问题都推到客观上去,不说主观。龙榆生似已将此番之“再误”,归结于自己的错。
1962年,龙榆生六十一岁。4月22日(夏历三月十九日),以实龄计,
乃六十生日。龙榆生戏和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以自寿。云:
前不负古人,后不负来者。持此愿以终生,庶凋浃乎上下。
1964年4月6日,因冠状动脉硬化,入住上海乌鲁木齐中路第一医
学院附属第一医院。4月24日出院。期间,得诗词若干首,自题《乌栖晓唱》。其中口占一诗,曾录示夏承焘氏。诗云:
心肌梗死名堪怖,谈笑风生兴转豪。因病得闲殊不恶,喜看红日上花梢。
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4月27日)载:“得榆生昨片,谓所患乃心肌梗死症,必须时时注意,以防意外,已于廿四日出院,一切以革命乐观精神对治之。”又载,龙有诗见示,并谓“兴会未减,亦伟大时代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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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之效也”。
上面两首诗,纯属打油。以今时诗坛衡之,同属“老干体”。其诗且勿论,只论其人。几十年过去,龙榆生经历曲折,世人未解,自身似亦未能解。终其一生,如效法陈寅恪,以史观世,不知应当如何为之论定?
B君:龙榆生其人,毛泽东赞扬他的博识,分辨得出鲍鱼和鳆鱼,曾
在怀仁堂的宴席上,当着众人说,“我学问不及他”;而陈毅招谈京邸,则以“君果命途多舛”一语相慰藉。这都是一种直接判断,属于赋体敷陈。如连模拟物,用比兴,亦各有依托。
1942年2月14日(除夕),汪精卫夜半赠诗。曰:“梅花如故人,间岁
辄一来。来时披素心,雪月同皑皑。水仙性狷洁,亦傍南枝开。忍寒故相待,岂意春风回。”诗后跋文称:“前作菊花诗用忍寒二字,今又用之,未知可为忍寒词人添一故实否?除夕相念,书此以博一笑。”汪精卫看龙榆生,以梅,以菊,以水仙,谓忍寒相待,不必等到春回。
1956年1月15日,钱锺书致函并诗,比之以水仙。函称:“拜读新词,
叹息弥襟。李拔翁得意句云‘不经风雨连番劫,争得池塘尽日阴’。当以此法观之,幸无悒悒也。”诗云:
玉润金明绝世妆,参差顾影画屏旁。深沉帘幕温黁火,不假风来自送春。枕泉漱石都无分,带水拖泥也合休。好向凌波图里认,浊流原不异清流。
这是两首绝句,题称《置水仙种于瓦盆中覆之以泥花放甚盛赋此赏之》。就题面看,水仙盆中,花放甚盛,只是写实,而就人格化的手法看,所谓“凌波图里”,“不异清流”,其自喻及喻人,用意却十分明确。
至若龙榆生本人,其生平爱竹,四十后自署箨公,则以自比。曾画孤生竹并题诗,赞其有节,经得起霜露侵袭。
对于龙榆生这一追攀圣代的儒者来说,无论直陈,或者模拟,都只是幻彩流星。千古江山,英雄无觅。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眼前所能见到的,应是北京万安公墓碑书上的八个字———江西九江龙七之墓。而作为词人,但愿他的词章及述作,能够在历史上留下痕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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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之效也”。
上面两首诗,纯属打油。以今时诗坛衡之,同属“老干体”。其诗且勿论,只论其人。几十年过去,龙榆生经历曲折,世人未解,自身似亦未能解。终其一生,如效法陈寅恪,以史观世,不知应当如何为之论定?
B君:龙榆生其人,毛泽东赞扬他的博识,分辨得出鲍鱼和鳆鱼,曾
在怀仁堂的宴席上,当着众人说,“我学问不及他”;而陈毅招谈京邸,则以“君果命途多舛”一语相慰藉。这都是一种直接判断,属于赋体敷陈。如连模拟物,用比兴,亦各有依托。
1942年2月14日(除夕),汪精卫夜半赠诗。曰:“梅花如故人,间岁
辄一来。来时披素心,雪月同皑皑。水仙性狷洁,亦傍南枝开。忍寒故相待,岂意春风回。”诗后跋文称:“前作菊花诗用忍寒二字,今又用之,未知可为忍寒词人添一故实否?除夕相念,书此以博一笑。”汪精卫看龙榆生,以梅,以菊,以水仙,谓忍寒相待,不必等到春回。
1956年1月15日,钱锺书致函并诗,比之以水仙。函称:“拜读新词,
叹息弥襟。李拔翁得意句云‘不经风雨连番劫,争得池塘尽日阴’。当以此法观之,幸无悒悒也。”诗云:
玉润金明绝世妆,参差顾影画屏旁。深沉帘幕温黁火,不假风来自送春。枕泉漱石都无分,带水拖泥也合休。好向凌波图里认,浊流原不异清流。
这是两首绝句,题称《置水仙种于瓦盆中覆之以泥花放甚盛赋此赏之》。就题面看,水仙盆中,花放甚盛,只是写实,而就人格化的手法看,所谓“凌波图里”,“不异清流”,其自喻及喻人,用意却十分明确。
至若龙榆生本人,其生平爱竹,四十后自署箨公,则以自比。曾画孤生竹并题诗,赞其有节,经得起霜露侵袭。
对于龙榆生这一追攀圣代的儒者来说,无论直陈,或者模拟,都只是幻彩流星。千古江山,英雄无觅。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眼前所能见到的,应是北京万安公墓碑书上的八个字———江西九江龙七之墓。而作为词人,但愿他的词章及述作,能够在历史上留下痕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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